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柳萌:轻舟能载几多忧.上篇

柳萌 私人史 2021-01-21

Personal History

轻舟能载几多忧
上篇

© 柳萌/文

柳萌


  属于每个人只有一次的青春,是生命的绚丽朝霞,纵然没有耀眼光芒,起码也要闪烁清亮光点。然而我的青春时期还未来得及闪光,就被命运的乌云紧紧地遮住了,从此也就开始了艰难的生活之旅。当着我学会从思索中认识人生时,这时青春早已经从我身边消失,横在我眼前的人生道路,犹如一条湍急不驯的大河,任凭怎样努力都扬不起风帆。
  右派流放生活即将结束的1978年,披着内蒙草原的凛冽风尘,我回到离开20年的北京,到《工人日报》社报到。我此时的欢快心情,绝不亚于初来乍到,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。昨天夜里火车上不眠的劳顿,完全被兴奋和遐想驱赶殆尽,压抑得近乎板结了的心田,重新又长出了希望的绿色。盘旋在脑海里的那些往事,就像蚕丝似的一缕缕地抽出,缠绕在我尚好的记忆之树上。而这只吐丝的蚕就是北京。
  尽管过去在北京工作过,后来因为右派问题离开,从此无缘与北京朝夕相伴,但是每年休假回天津老家探亲,总还要路过一两次在北京换车,这座帝气和民风交融的城市,对于我来说并不是十分陌生。只是这一次来到北京,觉得有种归宿感,因而也就格外激动。走在一些熟悉的大街小巷,看着灰砖青瓦的宅院,闻着芬芳四溢的槐花,听着委婉圆润的京腔,一种难以名状的感情,顿时悄悄地袭上心头,我不禁自言自语起来:“回来啦,真的回来啦”。
  这时我已经人到中年。1958年离开北京之前的那些年,我是个人走家搬的小光棍,就像一朵来无牵去无挂的云,飘到哪里都照样悠闲自得。可是时过20年的现在,我已经为人夫为人父,自有一番感慨在心头。我的右派帽子说是早摘了,其实政治身份根本没有改变,在一些熟悉我的革命者眼中,我依然是个摘帽的右派,在罪恶的文革当中,连摘帽子的事实也不承认了,一些人干脆直呼“右派分子”。每当听到这些呼叫,我都是敢怒不敢言,像个做错事的小媳妇,忍气吞声听人家数落。20几年的日子就是这样过的。
  可是现在情况大有改变,即使知道我的右派身份,就是不当面表示同情,起码不再有过去的鄙夷。不然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,在《工人日报》即将复刊时,把我这样一个人借调来工作。这个几乎是从天而降的幸运,竟使我一时忘记了有过的苦难,眼前的惬意,未来的憧憬,如同秋千载着我悠悠地飘荡。
  人说,得意忘形;其实,得意也会忘事。此刻的我,既忘记了眼前的右派身份,又忘记了过去挨整时的痛苦,头脑里想的竟是些美好的事情。可见人是多么容易满足。有了一时的安逸和平顺,就觉得上了理想天堂,苦啦罪啦都不再思谋了。这也正是人的可爱与可怜之处。
  北京是我青春的港湾,生活之舟本可以从这里启航,驶向广阔美好的未来大海,然而还未容我把风帆扯起来,就被猛烈的政治风暴掀翻了。它让我第一次尝到了政治的苦果,它让我第一次感觉到人情的险恶。当想到这些不愉快的往事,我才从迷惑中清醒过来,重新回到生活的现实中。这时冥冥中仿佛有种声音,在呼唤我赶快去接近它。哦,我知道了,这是那些与过去生活相关的地方,在等待着我去相会,在盼望着我去叙旧,不管它们是给我喜也好忧也好,我都得真诚地去走近去拜访它们。因为那里毕竟有我一段重要的人生经历。

  在北京东直门里北小街,有条叫羊管的小胡同。据说羊管是羊肠子的意思。它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,我始终没有弄清楚,在写北京胡同的书中,我也没有找到关于它的来历。反正估计会跟羊有关系。
  北京的大小胡同很多,有的因豪门林立而显富贵,有的因院墙高耸而显幽深,有的因附会故事而显神秘,有的因形状别致而显奇特,总之,这些胡同都有自己的特点。这条羊管胡同却都不在此列,它属于那种极平常的胡同,平常得在地图上都找不到。那么,为什么我会对这条胡同情有独钟呢?主要是这条胡同在我的生活中,有着极不寻常的意义和影响。如果说生活里有喜有忧的话,最初让我同时领教喜忧的,就是这条平常的羊管胡同。
  它如同人生这本厚重大书的缩写本,仅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,就让我读懂了人生真谛的全部——理想与破灭,恋爱与失恋,得意与落寂,正直与卑鄙,生存与死亡,光明与黑暗,等等。对于这样一个地方,我怎么能够不看重呢?我怎么能够轻易忘记呢?
  话还得从头说起。

  1950年朝鲜半岛战争爆发时,我正在天津市立一中读书,家庭经济不算优越,学习成绩不算很好,但是日子过得还算安逸平和。旧社会的艰难和新社会的顺畅,在我这个十几岁孩子的眼里,似乎并没有什么更大的区别。只是从父母的神情上,我隐约地感觉到,他们对新社会抱有希望。由此我猜想自己的前程,同样应该是非常美好的,只要好好地读书学习,将来准会比长辈们强。年齡又正是在花季,天真而单纯,幻想而浪漫,确是少年不知愁滋味。
  有天放学乘有轨电车回家,车过西北城角阅报栏时,见有老老少少的许多人,围着阅报栏指指点点议论什么。每个人表情都很严肃紧张,还不时有人愤怒地嚷嚷,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情。出于孩子的好奇心,我立即就近下了电车,凑过去想看看热闹。到了跟前才知道,原来朝鲜发生了战争,中国决定出兵援助。那时一般人家没有收音机,报纸也不是早晨送到,读报人就下午到街头来看。读报人都是时评家,有的论是议非,有的猜胜测负,阅报栏前成了会场。刚刚摆脱灾难的国人,非常珍惜安定生活,此时又要为战争担心。
  没过几天,国家就号召“抗美援朝,保家卫国”,动员青年和学生们参军参干,阻挡美军打过鸭绿江进犯我国。我是建国后第一批共青团员,当时在班上担任团干部,又有着一颗真诚的爱国心,觉得自己应该带头参军,就背着家人走进了绿色军营。至于别的什么觉悟根本没有。
  在军校开始是跟苏联专家学习,结业后到中央军委某军种后勤部,先后担任工作员、文化教员、编辑,过着不拿枪的军人生活。那时只有大学生参军,部队才给排级干部待遇,我这个高中在校学生,部队也让享受排级待遇,穿着四个口袋的军装,应该说还是比较知足的。尤其是团结、友爱、单纯的氛围,挺适合我这个性情直率的人,很快喜欢上了部队这个环境。起初真想在部队干一辈子,丝亳没有离开军营的念头,就如同刚刚到部队时一样,既没有当大官的打算,更没有当英雄的想法,只是想把工作认真地做好。怀着这样的心态工作,反而给我带来了荣誉,曾多次受奖一次立三等功,这在平凡的机关工作岗位上,自认为并不那么容易。
  我当时所在部队机关单位,就在北京西苑一带,跟北京大学只有百尺之遥。由于当时编辑工作的需要,部队曾派我到北大旁听部分课程,这使我有机会接触这座名牌大学。此时在北大读书的学生中,有的是我少年时的朋友,有的是我中学时的同学,我们也就断不了来来往往,这就让我羡慕起他们来。那会儿的年轻人,有理想,心气高,彼此谈论的事情,大都是对未来的向往。我在部队机关穿军装不摸枪,跟在地方单位没大区别。心想,这些读大学的同学,毕业后都有一技之长,将来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,我只图眼前的高兴,将来脱下军装什么本领也没有,想得再好还不是瞎白搭,还不如乘着年轻做打算。从此就把到大学读书,当成了自己争取达到的目标。
  不过我得真实客观地说,倘若我真的单纯想读书,部队曾给我提供过机会,保送到张家口军事外语专科学校读书,毕业之后回到部队做翻译工作,然而却被我一口回绝了。表面上的理由好像是,一位同事的话刺激了我,他说:“干点什么不好呵,千万可别当翻译官,你未见电影上的日本翻译官,像条狗似的让人家‘牵’着走,那活儿绝不能干。”其实我真正的想法是,要到北京大学读书,而并不是别的学校,只是怕自己考不上,不便如实说出来。到北京大学读书也没理由,就是被一种虚荣心驱使着,认为要上学就上名牌大学。
  在我正式提出退役转业不久,跟我同住室的一位年轻人,终日咳嗽吐痰胸觉郁闷,他自己怀疑会不会是肺结核,我就陪着他去部队医院检查。这位同事检查的结果,只是一般慢性气管炎,并无别的大毛病。他劝我也顺便检查一下,不曾想他怀疑的结核,却在我的肺部潜伏着。医生建议我马上住院治疗。肺结核在50年代算是大病,我一听就立刻像丢了魂,总有好多天在闷闷不乐。首先想的就是报考大学的事,这下可要完全地泡汤了,弄不好还要长期成为病号,那前途就更难说会怎样。我把诊断书交给直接领导,经过有关部门研究同意,送我到部队所属疗养院治疗。
  这座部队疗养院位于北京西郊,医疗条件和设施说不上怎样好,地理位置和环境却着实不错,远望是秀丽清幽的玉泉山,近处有条玉泉山下来的河,顺着宽阔的公路款款流过,路两旁是高大擎天的白杨树,有清风徐徐吹来时沙沙作响,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欢愉感。我们这些慢性病病号,早上医生査过房吃过药,傍晚护士打过针吃过饭,就在这条傍河公路上散步。过去原本不认识的病友,就是在这里散步时结识的,有的住院相处一段时间后,由于说得来还渐渐成了朋友。我在这里住院四个多个月时间,说得来并成了朋友的有两位,一位是画家老赵,一位是演员吴军,他们俩在同一个部队文工团。我跟老赵住同一间病房,自然而然就会认识了,并从此形影不离成了朋友。认识吴军则很偶然。

  住院前几天,看过一次部队文工团演出,还未从艺术感染中解脱,我就因病住进了疗养院。这年我18岁。正处于青春萌发的幻想时期,对于未来的憧憬和抱负,无时无刻不在诱惑着我。可是现在病了,而且是肺结核,转业考学都已不成,我一下子就蒙了。心绪像乌云笼罩的天空,再没有了往日的晴朗,此时满脑子装着的,都是对疾病的无端恐惧。心想,年纪轻轻的,得了这种病,这下可完了,谁知等待我的会是什么呢?
  在疗养院里住过几天,情绪才渐渐好起来。
  那是一个早晨,我第一次出来,跟男病友散步。我们正在道路上走着,迎面来了几位女病号,穿着同样蓝白相间的病号服,远处很难看清脸面模样。渐渐地走得近了,开始看清了面孔,突然我的眼睛一亮,其中的一位年轻女士,立刻引起我的注意。她,白里透红鸭蛋型脸盘上,闪着乌黑的大眼睛,直鼻梁下镶一张挂笑的嘴,说话间露出一颗虎牙,显得人更俏皮可爱。尽管病号服宽宽大大,很难看出女人的身段轮廓,但是她那时时扭动的身姿,依然让人感觉到她的妩媚。尤其是那垂在背后的长辫,把她的身材衬得更为修长,在同行的几个女人中间,她比谁都更富有勃勃朝气。当然也就更抢眼。
  出于一个年轻男人的本能,我看了她好久好久,觉得她很面熟,却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。这天早晨就这样地过去了。
  跟我住同一病室的画家老赵,知道我比较喜欢文学,只要有时间我们就一起聊天儿。共同的爱好使得我们俩,成了病号中要好的朋友。有天我们俩正在餐厅里吃饭,唧唧喳喳进来几个女病号,其中就有那天早晨遇到的那位。老赵比我先进疗养院多日,谅他会知道那位女士的情况,我就问他:“那个梳长辫子的女同志,我怎么看着那么眼熟呵,她是哪个单位的?”老赵抬起头看了看,说:“你说她呀,跟我一个单位,在我们团里,主要是跳舞,有时也报幕。”说着,老赵就冲那位女士喊:“吴军,打完饭过来。”那位女士会意地点点头,表示知道了。
  不一会儿,吴军端着饭碗过来,坐到我们这张桌子。老赵说:“吴军,我先给你介绍一位病友,是后勤部的,几天前刚入院。”我俩彼此点了点头,就算是认识了,三个人就边吃饭边说话。我说:“吴军,我看你挺面熟,你是不是跳红绸舞的,在前些时的晚会上,我好像看见你跳过。”吴军听我这样说,马上兴奋起来,像任何一位演员一样,总是希望有欣赏者,她那两只大眼睛,蓦然透出光芒。不一会儿却又沉郁起来,说:“对,就是那次晚会之后,团里检查身体,才发现我有病,跟老赵一起住院来了。”我一听这才云开雾散,刚见面时的似曾相识,原来是缘于那次晚会。令我感动令我欣喜的《红绸舞》,还没有完全在记忆中淡漠,其中的位舞者,此刻就坐在我的身边,这真是天意。
  那会儿的疗养院里,供病号玩耍的物品,除了乒乓球、扑克牌、象棋、跳棋、麻将,再有就是一部交流收音机,放在饭厅或活动室里,供大家听京剧、革命歌曲,长此以往就觉得腻烦了。这些玩耍的东西,除了打打乒乓球,别的我都不会,不玩球的时候,就找些文学书来读。我那时很迷恋普希金,就背诵他的诗歌,一本翻译的《普希金诗选》,总是放在我的床头。一天上午医生查过病房,吴军来我们房间串门儿,她坐在我的床上,跟老赵我们俩个聊天儿。她无意间发现这本诗集,随手翻看了一会儿,临走的时候要借去看,这时才知道她也喜欢诗歌。在这百无聊赖的病院里,能够遇到一位志趣相投的病友,我自然非常高兴,立刻便爽快地答应借给她。
  这是一个雨后初晴的傍晩,天格外髙远蔚蓝,地越发开阔清新,正是户外活动的好时候。吴军急匆匆地跑来,找我和老赵去散步,老赵正收拾东西,我和吴军就先走一步。出了疗养院大门,吴军髙兴得蹦蹦跳跳,像一只活泼的燕子,连我都被感染得活跃起来。我赶忙快步跟上她。出了疗养院的大门,刚走到路旁白杨树下,吴军就兴冲冲地朗诵:“假如生活欺骗了你……”,我一听正是普希金的诗,就说:“嗬,好快呵,都背下来了。”她马上非常得意地说:“怎么样,还可以吧。”“那当然,到底是个大演员。比我们悟性髙。”她听后半嗔怪半娇羞地,用手捅了我一下胸脯,说:“去你的吧,竟损我们。”不过依然掩饰不住得意的神情。于是我们俩边走边背诵,你一句我一句交替地念着,着实过了把普希金诗歌瘾。
  我在疗养院住了四个月,时间很快就过去了,转眼到了快出院的时候。
  那天我做完出院前检查,回来正要洗泡着的衣服,发现连盆带衣服都不见了,同室的老赵告诉我说:“吴军拿走了,她说你忙着办出院,怕没有时间洗。”老赵说着,脸上露出诡秘的笑容,有话想说又不说。这种相互帮助的事情,在部队里很平常,我也就没有往心里去。只是对这位跳红绸舞的演员,怀着非常感激的心情,觉得她很通情达理善解人意,不像军旅中别的女兵们。我想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,既然她那么喜欢外国诗歌,干脆就把那本《普希金诗选》,留给她作为疗养生活纪念。
  老赵和吴军的病情,可能比我要重一些,他们得继续治疗休养。我出院的那天早晨,许多病友都来送我,有的还留下通讯处。这时却惟独不见吴军,我心里很纳闷儿,但是又不好开口问谁。还是老赵心细,他说:“你要不要跟吴军打个招呼?”他这么一说我反倒不好意思了,就说:“算了,她可能有事,到时你替我说声。”我在几位病友的陪同下,正要走出疗养院大门,忽然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,以为是护士有什么事情,就赶紧停住脚步。扭头一看,原来是吴军,正连颠带跑地过来,我们就站住等她。她走到我跟前,把一个报纸包递给我,说:“这是我借你的书,还给你。”我正想说:“这本书就送给你了。”却见她说声:“我还有事,不送你了。”就又连跑带颠地回了病房。这一切,都被老赵看在眼里,他只是嘿嘿地笑,却什么话也不说,别的人完全没有在意。
  回到我所在单位整理东西时,打开那个放书的报纸包,发现《普希金诗选》里,夹着一张纸条儿,还有一张红绸舞的剧照。纸条上写着:“你喜欢红绸舞,送你一张剧照,留作纪念。我何时出院会告诉你,届时到(文工)团里或家中来玩。”拿着这张剧照,看着吴军的舞姿,四个月的疗养院生活,又都重新展现在我的眼前。我不禁暗自责怪起医生来,怎么不让我再多住几天医院呢,干嘛让我的病好得这么快?
  从疗养院出院后没有多久,我所在的部队开始整编,我一看正是个好时候,就再次向领导提出来转业。领导上考虑反正整编得减员,很快就批准了我的转业申请。这时是1954年。
  由军人变成了普通百姓,行动就完全自由多了,起码在接触什么人上,没有在部队时的限制。吴军出院后立刻告诉了我,不仅去过文工团,我还去过她们家,两个人渐渐更熟悉了。我知道她是个工人后代,父亲和哥哥都在邮电局工作,她自幼就喜欢跳舞唱歌,那年部队文工团招演员,她被录取也就参了军。经过部队几年的业务训练,成了很不错的舞蹈演员,我看的《红绸舞》就是由她领跳。因为她是地道的北京人,普通话说得不错,有时还让她报幕,在文工团里算个名角。
  我转业地方以后,在中央交通部工作,她曾多次找我玩。后来在“反胡风运动”中,我几次被批判审查,她听说后非常关心,两次到公寓探望,文工团不准外出时,她还打过电话来,此事一直让我很感激。1957年我被划成右派,命运再没有了好转的可能,我就悄悄地离开北京,从此我们再没有联系过。然而,对于吴军的记忆,对于吴军的感激,却并未随时光流逝消失,它成了我情感相册中,一幅鲜亮的青春之照。

  我在部队服役三年,穿着军装时并不觉得怎样,这会儿真的离开了,心里还挺不是滋味儿。尤其是一参加工作就在部队,不管怎么说,这个大家庭比较单纯团结,没有任何不适合我的地方。转业到地方是个新的环境,那将会是个怎样的所在,我心里没有一点底儿,想到这些开始不安起来。
  那会儿的工作都是由组织分配,很少尊重个人的志趣和要求,正像歌曲中唱的那样:“革命军人是块砖,东南西北任党搬”,“革命军人最听党的话,哪里需要就在哪里安家”,一个个就像牌桌上的麻将牌,单摆浮搁时只是竹骨一颗,谁也不知道自己还有价值。开始想分配我到轻工业部,做部机关的团委工作,后来考虑我跟苏联专家学过统计,在部队干部中算专业人员,就又重新分配我到交通部,在劳动工资司做统计工作。从部队机关到地方机关,只是摘掉了领章和帽徽,工作性质并没有多少改变,由于无钱买百姓衣服穿,我那身军装好久未脱下。出入在中央机关的大门,一看就是个转业兵干部,领导上有些过意不去,特意为我申请补助金,这才换调这身旧军装。
  若干年后跟朋友们聊天儿,说起我的这段职业经历,有的朋友开玩笑说:“当时你要是做团委工作,从那时候步入政坛,说不定会混上个一官半职哩。”这只是一句玩笑戏言罢了,说明朋友们还不很了解我,依我这个人的天生秉性,别说是当不上官了,就是当上个什么官,很可能比1957年跌得更惨哪,因为我实在不会当官的那一套。何况当时年代命运不由已,不是你会不会当官,而是让不让你当官,这才是事情的真正的症结。不过我倒是很庆幸没有从政,如果我只学会当官的单一本领,最多再学点“厚黑学”和听话,恐怕我这辈子也就不会消停。每天都会受着良心谴责,还得虚伪地应付各种人,那样的日子还有什么好过呢?
  当时交通部的单身公寓,就在这条羊管胡同里,这条胡同就成了我的家。羊管胡同距北管公园、交道口都不远,早晨和黄昏到公园散步,节假日到交道口看电影,或者到北新桥逛书店,就成了我生活的主要内容,日子过得倒也算平和自在。尤其让我感到高兴的是,在羊管胡同单身公寓里,有几位喜欢文艺的翻译、工程师,由于爱好相同使我们成了朋友。只要有时间大家就凑到一起,谈论诗歌、小说、电影、绘画,有时还用留声机放音乐唱片,什么贝多芬,施特劳斯,柴可夫斯基,莫扎特,等等,这些世界级音乐大师的作品,我就是在这时候知道和接触的,从此也就喜欢上了西洋音乐。
  那个时代的工程技术人员,各方面的文化底蕴都很深厚,有的人业余爱好也很广泛。一些嗓音不错的人,兴致来了嗓子痒了,就情不自禁地唱起来,西洋歌曲、国粹京戏,经常在小院里回荡。还有的人会拉小提琴、手风琴,就把美妙的琴音献给大家。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个“沙龙”。到了周末单身汉们就更忙,有女朋友的忙着去赴约,没有女朋友的忙着去跳舞,整个公寓里只留下管理员,看守着这个空荡荡的院落。星期天是睡懒觉的时候,不到十点钟没有人起床,起床立刻又会热闹起来,喊的,唱的,打闹的,逗乐的,乱哄哄地如同旧时的戏园。然后就是用煤油炉子做饭,仨一群俩一伙地“拼锅”,南北不同的味儿,来往关系的远近,都可能成为这种组合的因素。因此在后来的政治运动中,有的人被打成反党小集团,根据就是在一起玩乐吃饭。
  在我住进羊管胡同的头一个年头,就发生了那场“反胡风运动”,开始是文化界后来又波及全国,到处查找与胡风有牵连的人,好像生怕“胡风集团”的声势不大,凡是能沾上点边儿的人,都没商量地往胡风集团推。我喜欢文学又有沾边儿的朋友,于是也就不可避免地被审查,第一次成了“政治运动会”的运动员。其后相隔三年多的时间,又人为地制造了“反右派运动”,我又没有逃脱挨整的命运。这两个毁我青春生命的运动,都发生在我居住羊管胡同的时候,这样,这条弯弯曲曲的羊管胡同,正好预示着我此后的前途,同样也是漫长、曲折而坎坷的。
  在这条羊管胡同里,我只居住了三年多,它给与我的欢乐是那么短暂,可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光彩,却从这里开始暗淡了22年。22年后从外地回到北京,多少次想走近它又怕走近它。在这样矛盾心情的折磨下度过了,许多年以后的一天,开会到交道口的东城区文化馆,距羊管胡同不过几百米远,实在忍不住这冥冥中的诱惑,我终于忐忑不安地走进羊管胡同。在记忆中的方位找了好久,还向几位居民打听过,可是胡同没有了当年模样,那个25号院早不复存在。时光的流水冲垮了往日景物,却没有洗刷掉我记忆的忧欢。此刻回首往事,对于羊管胡同,我真不知怎么好,欲说无言,欲哭无泪,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它。

  交通部当年的办公地点在交道口。这是一座古典式的大屋顶建筑,在50年代楼房稀少的北京,这栋楼在交道口带非常扎眼。现在这栋楼划归航天公司所有,它的样子和风彩依然不减当年,只是显得有些老迈陈旧了。而对于我来说它却永远年轻。
  右派问题改正以后,我又重新定居在北京。
  开始工作的《工人日报》,就在东城区的六铺炕,后来任职的中国作家协会,就在东城区的沙滩,跟当年交通部所在地交道口,都不过是咫尺之遥。我经常有机会路过交道口,每次走过那座大屋顶建筑,心中的百味便会翻腾。晚上走过看见闪烁的灯光,我会想起当年欢乐的舞会;白天走过看见紧闭的门窗,我会想起当年挨批判的情景,这座青砖绿瓦的庙式大楼,如同人生海洋中的礁峰;我这叶小舟刚与它相遇,就被撞得粉身碎骨。
  时光相隔22年之后,我再一次走过这座大楼,情不自禁地在楼前驻足,倘若没有门卫在那里把守,我想我一定会进去看看。可是现在我只能隔门相望。记忆中那原本敞亮的门洞,此时成了一张漆黑的大口,狠狠地吞食了我的青春,好像想把我这仅存的躯体,再一次地吞咽下去,于是我赶紧掉头仓皇而逃,生怕再让它抓住毁灭我。走出老远忽然想到,这毕竟不是那个年月了,还有什么可怕可畏的呢?

  我在交通部任职的几年里,由于对机关工作没兴趣,当然也就无心思踏实干,平时想的更多就是写作。希望借此创造条件,以便将来吃文字饭,所以那时下了班就回宿舍,躲在小屋里偷偷写诗。一个朦朦胧胧的作家梦,这时就在我的心中形成,为了这个梦的早日实现,几乎到了废寝忘食地步。那会儿的单身公寓里,设备都很简陋陈旧,冬天是炉火取暖,夏天是蒲扇纳凉,我写作的兴头一上来,常常忘记加煤摇扇,却毫不觉其中的辛苦。写作带来的欢乐,在我当时的感觉上,并不是拿稿费下小馆时,而是印成铅字在报刊发表,苦恼自然也是出在这上面,每次见到稿件退回来,我的心顿时如同掉进冰窟,浑身上下都是冷溲溲的,许多天情绪都转不过来。便乘这时候去逛大街看电影,直到情绪恢复了平静,再重新趴在桌子上继续写。文学梦就这样折磨着我。
  有次《文艺学习》杂志召开会议,参加的人都是各界业余作者,因为都是年轻人又爱好相同,在半天的会议上很快就熟悉了。这其中有两位还成了我的朋友,一位是诗人山青,一位是个女大学生,我们的交往直到“反胡风运动”,才在政治压力下不得不中断下来。并且从那时开始以后若干年,我们三个人都在逆境中挣扎,后来我又在反右时出了事,当然也就比他们遭受的罪多时间长。可能是因为我跟那位女大学的友谊,匆匆地从美好开始由苦难结束的缘故,对于这段刻骨铭心的情感经历,我一直认认真真地珍藏在心中。
  从部队转业下来到了交通部,枯燥的机关工实在让我厌烦,就希望到大学读书或者当编辑。可是我的性格又不像有的人那样,善于把自己的真实思想伪装起来,或者采取委婉的方式表达,而是毫无遮拦地统统地暴露在外,这在50年代那种“听话”的环境里,就必然会被人视为异端。譬如,我把份内工作一般的完成之后,就以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学习写作,这在一些人的眼里就不得了啦,不时会有些领导或同事找我,名义上说是帮助我进步,实际是批判所谓的名利思想,好像非得把我改造得“听话”不可。其结果是,无论是他们还是我,似乎谁也未能说服谁,就这样死硬地僵持着。我这个当时的共青团员,在一些人看来显然是不合格的,甚至于是非常落后的,可是又没有什么办法改变我,只好任凭我自己走下去。
  我知道人生的道路不能假设,不过有时我还是这样设想:如果不是如此迷恋文学写作,老实地囿于别人划定的生存空间,我后来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呢?我想,美丽的文学梦自然不会实现;那么,政治命运的惨烈打击就能避免吗?恐怕也很难说。这么一想我也就不后悔了,因为我毕竟为理想奋斗过,而且寻找到了自我发展的空间,尽管付出的代价是如此地昂贵。这不怨我,是时代造成的。

  我年轻时有个习惯,在睡觉前要看书;为了翻阅的方便,书都堆放在床头。这些书中,有的是经常想看的,如《唐诗三百首》《唐宋名家诗词》等,有的则是刚买来的新书。一个光棍汉的床,别说是堆着书了,连脏衣服都堆放,没有一点遮拦。来我屋里串门的人,坐在床上随手翻书,这是很正常的事,我从来也不介意。何况这种习性并非我一人有,许多单身汉都是这么邋遢。
  距“反胡风运动”开始前不久,我去逛王府井新华书店,碰巧诗人鲁藜的诗集《云之歌》上市,我就顺便买了一本回来。放在枕头旁还未顾上看。一天,一位同公寓的人来串门儿,他顺手拿着这本诗集看,我以为他对诗有兴趣,就主动地给他介绍说:“这位诗人是天津的,挺有名气,我上中学时,就读他的诗。”不曾想就是这么一句话,让他记住了,在“反胡风运动”中,他检举了我,竟成为我的“罪证”,非让我交代跟鲁藜的关系。
  那是“反胡风运动”刚刚开始,报纸上公布了那个“编者按”(后来知道,这个《文艺报》发的编者按,是毛泽东亲自撰写的,在当时起着导向作用),以及胡风与友人间的通信。信中几处提到鲁藜的名字,告密的人想起了这本诗集,就在学习时跟领导汇报了。此人是别的司局的干部,跟我本不在同一个司,劳动工资司想整我的人,正愁没籍口不便下手,一见转来的材料是我的,政治神经立刻兴奋起来,马上派人来找我谈话,问我为什么要买这本《云之歌》。我觉得这算不得什么问题,就如实地告诉他们说:“鲁藜是我喜欢的诗人,中学时就读他的诗,见有他的诗集出版,我就买了。”完全出于负责的态度,我用平静的口吻,向她说明真实情况。
  来人是位年轻的女将,团支部书记,平时她给我的印象,是个有风度的女孩子,尤其是她那张圆润的脸,白净,清朗,让人觉得她心地的善良。即使说话很政治化,只要看看她的脸,你都不会十分在意,仍然觉得她的可爱。可是此时她的脸,好像被颜色染了,同时被钢针扎了,变得横七竖八又暗淡,立刻让我想起庙里金刚。我的话音刚落,她就尖利地高声说:“你这是为胡风集团喊冤,照你这么说,这些人都是正经的好人,那中央干嘛还要搞运动。你必须如实说清与他们的关系。”政治运动可以让人变脸,这我早就知道,可以让女孩子变丑,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。在后来的历次运动中,我还感觉到,更可以让一些人变态,以至于失去人性和人味儿。
  对于这种牵强的说法,我当然不会服气,就不客气地质问她:“是这本书先出版的,还是运动先搞的,如果知道这些人是坏人,别说我不会买这本书,恐怕出版社也不会出。”她一看我不服软,再说也没有结果,扔下一句:“这样对你没有好处”,就气冲冲地走出办公室。这第一次对我试探性的交锋,在我们俩个人之间就这样结束,彼此好像都明白无误地表示:一个要整人,一个不服气。这样一来更激怒了一些人,紧接着就是让我交代朋友关系,深挖自己不安心工作的思想。尽管我那会儿算不得是个听话的人,个性也比较有棱角的,但是思想上仍然没有摆脱愚忠,觉得自己未做亏心事就不怕什么,就把平时跟我来往的人,向组织一一老实地作了交代。我觉得我的朋友们,都是非常正直正派的人,说出来也没有什么,再说事情已经到了这地步,应该坦诚地让组织了解自己。

  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初期,天津的文化生活非常活跃,特别是在各大中学校里,学生中都有文艺社团,如歌咏团、话剧团、新闻社、文学社等。每到暑期团市委都要组织活动,如歌咏比赛、体育运动会、各种知识讲座等,很能陶冶学生的思想感情。我当时就读的天津市立一中,是个比较重视文体活动的学校,后来出了不少的文艺名人,像歌唱家李光羲,话剧演员金乃千、郑邦玉,运动员白金申、穆祥豪、穆样雄、王志良,他们都是天津一中的校友。我那会儿喜欢文学,就参加了学校的文学社,文学社的成员都是文学爱好者,负责人是高年级的翟胜健(原北京大学分校副校长),只要市里有讲座活动,翟胜健就领着我们去听。像天津的作家孙犁、方纪、阿垅、鲁藜、肖也牧、何苦、王琳,像北京的作家周立波、赵树理,当时都给我们讲过课。
  一个正做着文学梦的少年人,对著名作家有点崇拜,这本来是件很平常的事情,何况又没有过直接交往。可是,当我把这些情况如实说了,整我的人一听更来了劲儿,偏偏从这几位讲课的作家中,选中鲁藜、阿垅、王琳三位,让我交代同他们的关系。人家连认都不认得我,我只是听过几次课,又有什么“关系”好交代呢?简直是天大的笑话。这便是在“反胡风运动”中,我被审查的最初原因。
  随着“反胡风运动”的不断深入,我的两位朋友也被审查,一位是中国儿童艺术剧院的孔庆珊(山青),一位是唐山林西学校的侯红鹅(林希)。他们的情况转到我所在单位后,我的“问题”也就开始升温,整我的人误以为有鱼可捞。暗地里加紧了对我的审查,而我自己却仍然一无所知,当时我正跟交通部几位青年干部吴重阳(中央民族大学教授)等,一起加紧备课报考北大中文系,光顾忙着复习功课,根本不会想这些运动中的事。再说我觉得自己已经说清楚了,就再没有必要理会这件事。直到组织上找我谈话,提出林希和山青的“问题”,这才意识到对我的审查并未了结。
  但是凭着我对这两位朋友的了解,以及我当时只考虑上大学,对于这种整人的做法,实在不满意,说话时自然不会冷静。我说:“从天津到北京,能证明我的人,都超不过30岁,一个也死不了,你们调查去好了。”这下更惹恼了某些人,在这些人的潜意识里,只有他们胡乱整人的资格,没有挨整者说真话的份儿,据此便说我对抗组织审查。这样就给自己埋下了苦难的种子。
  林希是我天津一中的同学,跟另一位叫谢文良的同学,其实并不在同一个班里,由于我们都比较喜欢文学,都是天津一中文学社成员,在学校时也就来往多些。后来我参加了军干校,林希到了唐山开滦煤矿,谢文良到了《天津工人报》社,我们仍然不时有书信来往。我要报考北大中文系时,记得那年林希也要报考大学,他给我来信说,想报考中国人民大学外交系(?)。林希在年轻时就显露出文学才华,不然他也不会被阿垅等前辈看重,所以在“反胡风运动”时被定为“胡风份子”。但是不管怎么说,我还是比较了解他的,他绝不是当时说的那种政治恶人,因此,《中国青年报》发表了《侯红鹅被拖进了反革命的泥坑》的文章后,单位的领导拿报纸给我看时,我才说了一些同情侯红鹅(林希)的话。
  山青(孔庆珊)是在《文艺学习》开会时认识的,由于有共同的文学爱好,后来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。他是山东大学中文系毕业生,是文学评论家李希凡、蓝翎的同学,当时在中国儿童艺术剧院当教师。他写的歌颂宪法的诗《赞歌》受到了老作家丁玲的好评,丁玲在人代会上发言时,曾引用过山青这首诗。“反胡风运动”开始以后不久,山青因系山东大学教授吕荧先生弟子,在审查吕荧先生时他也受到株连。过了不久整山青的材料也到了我们单位,我同样凭着对山青几年交往的印象,说了些实实在在的公道话,结果反而认为我是同情他。
  我跟上边俩位朋友的关系,大概就是整我的又一个根据。另一个整我的理由是,我终日思谋着写作不安心工作,是典型的资产阶级个人主义者。在当时这顶大帽子是相当吓人的,就是不把你压死也压得难以喘气。可是总不好跟胡风小集团挂钩呵,挂不上钩就整得不理直气壮。这时就有人出来揭发说,我曾经写过一首小诗《寻春》,表现幼儿园的孩子们,有着春天般的天真活泼,思想倾向上有问题。
  那会儿也真有些政治高人,他们寻找整人的根据,很有一套恶毒的办法,这就是“生拉硬扯”法。在一次批判我的团员大会上,一位发言者指着我的脸说:“有这么多建设工地,有这么多工农兵生活,你不去写,你偏要写幼儿园的孩子,这是宣传‘处处有生活’,是典型的胡风提倡的那一套。不管你跟胡风分子有无联系,思想是一脉相通的,同样是反动的。”
  这真是哑巴吃黄连——有苦说不出。面对着这样的发问,我又能说什么呢?在那个不讲理的年代,你有千百个正当理由也白搭,只要人家想整你这个人,那怕只说“你有反党情绪”,或者说跟你来往的人不进步,你就会不容分说的成为“分子”。而有了诸如“落后分子”、“小集团分子”、“反党分子”的帽子,那你也就再难在政治上翻身,时时都要受人歧视和监视,稍有不慎就会有人打小报告,开团小组会就要受批判。更何况这会儿正逢运动中,我只好忍受着莫须有的罪名,自己主动地向人家“根据”靠拢。
  那会儿的人大都是这样,只要人家以组织的名义,说你是什么东西,你自己也就乱了方寸,像小学生作文填空白似的,主动把自己的思想往里填,生怕自己跟组织不保持一致。不过现在想想也只能如此,那会儿搞的所谓政治运动,其实说穿了就是照方子抓药,上边说要抓个什么分子,下边就依照条件来找,谁赶上谁就自己认倒霉。这会儿让我赶上了,我就是个倒霉蛋儿,只能认了。

  在解放军部队机关的时候,我就想到北大中文系读书,转业以后工作不合心意,报考大学的愿望越发强烈。为了能圆上北大中文系的梦,几乎所有的业余时间,我都用来复习功课了。当时考虑自己的古典文学不行,特意请一位老师给我辅导,认认真真地准备了一年,自认为完全有把握了才报考。
  那会儿正在号召向科学进军,国家希望有条件的青年干部,以调干生的资格报考大学,我觉得自己是不应该有问题的。因为,一是我已经准备了一年,二是我已经发表过作品,三是我做过编辑工作,比之有的调干生条件优越。经过一番努力和争取,领导上终于同意我上学时,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高兴。我的北京大学的师友们,我的正在大学读书的女友,大家也都热心地帮助我,有的给我找辅导材料,有的帮助我分析情况,这就更坚定了我的信心。
  经过多日的忙碌,总算拿到准考证了,情绪再也无法安宁,我的心立刻飞到了北大。仿佛拿到这张准考证,就如同拿到入学通知书,觉得自己成了最幸福的人。恰好同住室的人,这时出差去了上海,宿舍里只有我一人。为了调整好自己的情绪,临考的前一天下午,我有意识地放松自己,什么也不去想,什么也不去干,泡一杯浓茶,打开收音机听音乐,有滋有味儿地消闲,以便考试时有个好心态。直到天渐黑的时候,我到附近经常去的一家小馆,吃了一碗馄饨两个烧饼,回来依然静坐在屋里。
  什么叫幸福,什么叫快乐,什么叫惬意,什么叫价值,这些向往已久的东西,今天我全享受到了,明了啦。这时只想着明天的考试,别的什么连想都未去想。许多天以来的疲倦和紧张,忧虑和期待,此刻统统被幸福所代替,惟一的企盼就是时间快点过,好让我早点走进考场……
  正在我独自享受这美好时光时,突然有人来敲门,以为是朋友来看望,我急忙走过去拉门,一看是交通部保卫处的两个人。我开始预感到有什么情况,不然他们是不会傍晚来登门的,但是无论如何不曾想到,竟会跟我的考试有联系。更不会想到,我命运的绳子,从此由别人牵着,开始在苦难中跋涉。

  他们坐定以后,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点的人,先是煞有介事的询问我,考试准备的怎么样,有没有困难,准考证拿到没有,等等,我都一一做了回答。然后让我拿准考证看看,我以为他们在关心我,赶紧从抽屉里拿出来,爽快地递给他们看,我想他们准会说些鼓励话。不料那位年长者接过准考证,连看都未看上一眼,立刻板起像个篮球似的圆脸,说:“部里运动办公室决定,不让你去报考大学了,先把你的问题说清楚了。”
  天哪,这对于我不啻是个从天而降的大祸,多少年的梦想,多少年的准备,就这样被轻谩地毁掉了,我的脑袋立刻膨胀起来,眼前顿时成了一片漆黑,方才独享的快乐荡然无存。
  当我清醒过来以后,完全出于本能的反应,就是保护自己的权益,绝不能跟他们善罢甘休。我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,说“你们怎么能这样呢?太不讲情理了。明天就要考试了,好歹总得让我考完吧。我又跑不了。再说,我又有什么好说清楚的。”
  这二位见我来了火儿,怕闹不好出什么事,说了句:“这是部里决定的,我们无权改变。”说完了,就匆匆忙忙地走了。我独自在屋里,越想越生气,气他们不讲理,气自己太窝囊,拿起那些书来,啪啪啪,狠狠地摔在了地上。可能是声音过于大了,惊动了同公寓里的一些人,立刻走进来安慰我。有的说:“别着急,不行等明年再考,反正你还年轻呢”;有的说:“说不定过一会儿还你准考证哪”。还有人表示去为我求求情。总之,在当时那个年代里,没有一个人敢主持公道,更不敢怀疑组织上会有错,因此,只能说这些空泛的人情话。这在当时就已经相当不容易,我一直感激着这几位同事。
 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碰到这种事,既感到委屈,又感到害怕,只能在忍耐中期待组织上开恩。我天真地想,像这我样一个青年人,从学校到部队,从部队到地方,进入社会不过三四年,如果组织上都无起码的信任,那还会相信谁呢?说不定真像大家说的那样,过一会儿给我送来准考证,先让我去考试,回来再接受审查。可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,直到夜里十二点还无动静,我知道再也没有指望了,就钻进被窝准备睡觉。
  钻进被窝里好久了,怎么也睡不着,来来回回地在床上折饼。想想多年的大学梦,想想多年备课的辛苦,想想这整人的政治运动,想想这难测的审查结果,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。这一夜都是在泪水浸泡中过活。我开始对自己的过去后悔起来,当初不该背着家里带头参军,自己觉得是爱国的进步行动,到了这时候照样不被信任,干嘛非得上赶着找苦恼呢。真是活该。
 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,我就起了床,实在睡不着觉。平日里总是起的比较晚,起来以后吃完早点再上班,匆忙时有时边走边吃。这一天连早点也未吃,就跑到部里去,等候副司长张清华和处长温士一。这二位都是这场运动的负责人。希望这二位领导能帮我说说话,别让我失去这次读书的机会。
  张司长原是清华大学学生,参加过“一二·九”学生运动,她前些年逝世以后,作家韦君宜写过一篇悼念文章,发表在《人民文学》杂志上,我才知道这位老领导这段历史。温处长早年也是地下党,同样也参加过学生运动,只是比张司长时间晚些。她们二位都是学生出身的老革命。这二位领导毕竟都是女性,有一颗慈母般的心肠,对我的事情一直很关心。她们简单地商量了一下,就由温处长出面去部里,找运动办公室请示,看可否先让我去考试,回来再说清怀疑的问题。结果并不尽人意,部里仍然坚持先审查,弄清楚所谓的问题,考学校的事先不要提。
  这二位宽厚长者的努力未能奏效,她们无不遗憾地用好话安慰我,却没有丝毫能力能使我摆脱困境。政治运动的残酷,阶级斗争的无情,我就是从这时开始领教的,从此对这种毫无人性的整人手段,我打内心里讨厌和诅咒。所以有人说,50年代的人际关系如何好,我从来不敢苟同,这样说的人八成是整人者,或者是习惯假情假意的人,真正坦诚的人,有自己见解的人,就很难生存。
  大学上不成且不说,还要交代所谓的问题,这是成心往死路上逼我。反正已经到了这个地步,索性来个破罐子破摔,看你会把我怎么样。我立即向司里请了假,怀着郁闷的心情,回到宿舍等待审查。心想,有没有问题,我自己最清楚,只要不胡扣帽子乱裁赃,我就不怕。先休息几天再说。其实这只是我天真的想法,人家才不怕你破罐子破摔哪,胳膊总拧不过大腿,没过几天我又被传唤去,在司里召开的批判会上挨批。

  这是一天下午,劳动工资司的团员和青年,大约有30多人,聚集在一间大办公室里,在我进来前就都就坐了,只有一把空椅子留给我。会议由团支部书记主持,这位平时显得文静的女人,这会儿却表现得非常凶悍,她说:“咱们今天开会,请大家帮助小刘(我的本姓),他身为共青团员,却不听党的话,跟胡风小集团混在一起,现在已经滑到了反党边缘,如果再不悬崖勒马,势必会越走越远,最后成为人民的敌人。我们大家要好好帮助他。”话说得很得体又很堂皇,别人听来也许会称赞她的水平,送到我的耳朵里却不舒服。知道她是为了政治需要,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谎,只是不便当众揭发罢了。
  接着就是一些人的发言:有的没有事情,猜想加推测的思想,像一个个屎盆子,胡乱地向我头上扣来。这些人表演得非常充分,好像只要政治上对头,就是睁眼说瞎话都行。起初我还耐着性子听,强忍着满腔的火气,后来越听越不像话,实在觉得无法忍受,站起来就愤然离开会场。任凭他们怎么叫,我就是不回去,告诉他们说:“你们连道理都不讲了,这也叫帮助吗?这是诚心要整人。要杀要砍,随你们便,我就是不参加会。”
  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,他们向司里领导做了汇报,由温处长出面找我谈话,批评了我的“恶劣态度”,也批评了他们的不当做法,最后勉强地开了两次会,再没有人敢胡说八道啦。
  通过这一次较量,使我开始认识到,人心是险恶的,政治是虚假的。同时也意识到,面对邪恶行径,只有勇敢地抗争,才会保护自己的尊严。否则就认为你软弱可欺,拿你不当人地肆意污辱。从这之后的几十年里,无论在怎样的境遇里,对方是什么样的人,只要他欺辱我,我总是直面抗争。当然,最后总是以自己的失败告终,却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,多少会争取些做人的尊严。
  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都知道,那会儿搞的政治运动,可不是体育运动,不管什么项目都有个规则,这政治运动如同荒滩上的水,谁也不清楚会漫到哪里。只要你摊上了,你就甭想挣脱,再喊冤叫屈也没用,不然,积极分子靠什么当官发财哩。这次的“反胡风运动”,让我摊上了,我也只能认了,再怎么表白自己,想整你的人也不会听。原先还想顾全考北大的事,这会儿美梦彻底破灭了,就再也没有任何想头,身心反而真正地放松了。只是一想到即将到来的审查思想上又背上了沉重的包袱,实在想不出还让我说清啥。尤其担心会不会给我欲加“问题”。自打我参加革命工作以来,别的见识没有长多少,政治运动中如何整人,我还是比较了解的。这会儿自己摊上了,就不能不害怕不提防。

  “反胡风运动”还未完全停止,就转入了“肃清反革命运动”。我的所谓问题再也找不出什么了,但是又不好公开承认是错整,就不了了之地放在一边儿,任我随便怎样地自在了几天。那会儿的运动都是这样,整错了宁让个人受冤屈,也不能让组织丢面子,组织的面子远比个人的命运重要。在我身上也不能例外。
  偏偏我这个人生性比较倔犟,什么事情都想较真,非要跟组织讨个说法,结果又是自讨苦吃。我所在的劳动工资司见我非要讨个说法,就再次召开全体团员和青年大会,对我进行新一轮的“思想帮助”。这次与过去所不同的是,考虑找不出我的“罪恶事实”,就在我的所谓态度上作文章,譬如有的人提出,这次没让我考大学,我非常不满意,就拒绝思想检查,采取消极对抗的办法,发泄对组织的不满。他们列举的事实就是,我每天晚上去看电影,而不是认真地准备检查。我每天晚上看电影不假,但绝不是要对抗谁,而是我的心里别扭,就在电影院里消愁。还有的人说,在上次会上拒绝帮助,大家发言不想听就走,这是明显的对抗运动。而闭口不谈他们如何强词夺理。那会儿的人真不知怎么想的,个个都像吃了政治药,只要政治运动一来,几乎人人都想表示进步。连平时跟我算是哥们儿的人,都不甘落后,有的没有的瞎说一通,以此表白自己的“正直”。不过这样也好,使我这个走向社会不久的人,对人有了认识。
  从这次运动以后,我真正地意识到,世上最不值钱的是人,世上最不要脸的是人,人活着最本质的事情,就是要跟各种各样的人,打各式各样的交道。会打交道的就是强者,不会打交道的就是弱者。人在动物中是最高级的,因此,连卑鄙也是最高级的。
  对我胡乱地批判了一通,虽然找不出什么理由,但是保住了组织的面子,谁也不可能再说什么。可是对我总得有个说法儿,便以“严重的资产阶级个人主义、名利思想”的结论,给我的“问题”做了空洞的结论。那时在政治运动中,有句常用的话“戴大帽子开小差儿”,是用来讽刺个人检查的,现在用到对我的结论上,似乎更为贴切恰当。
  代表组织跟我正式谈话的,是我一向尊重的温士一处长。那天我走进她的办公室,像母亲对待受委屈的孩子似的,她让我坐在她办公桌对面,先把一杯早泡好的茶推给我,然后询问我近来的情况。过了片刻她才说到正题。她首先跟我说,革命青年应该正确对待组织的审查,参加革命就要经受各种考验,并列举了延安整风时的例子,说某某人被当成国民党特务审查,险些被处决,最后证明没事照样为革命奋斗,现在就在某部任副部长。然后把组织结论拿出来,一句一句地念给我听。看着她那张慈祥的脸,我不禁想起自己的母亲,真想扑进她的怀抱里,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,以解心头的郁闷和委屈。
  温处长谈话的用意我是理解的,她的好心和真诚更令我感动,却不能从思想上真正接受。在我看来,人都是有尊严的,无论是组织还是个人,只要你整错了人家,就应该公开地赔礼道歉。现在你们说没问题就没问题了,说得实在太轻松太不负责任了,可是我却失掉了一次到北大读书的机会,女朋友也因我的所谓问题而分手,这未免过于不讲道理了罢。难道政治就是这样没有起码信义的东西?难道人的政治生命就是这样不值钱?我实在有些想不通,却又不便更多地说什么。
  考虑到我跟温处长的关系还不错,她又在许多事情上给过我帮助,相信这样的事情也并非她情愿,我再有气也不能撒给她,就自认倒霉地给了她面子。这次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了。但是,留在我心上的阴影,积在我胸中的愤怨,却没有丝毫的消释。这就是我的1954年。

  由于无端挨整、上大学被阻、失恋,这三重灾难同时降临在我的头上,我的精神和身体都有点吃不消了,事情过后,就病倒了,每天下午都发低烧,后经医生检查是肺结核病复发。一个刚刚20几岁的年轻人,曾经满怀热情地投身革命,却反过来被革命无情地折磨,再能宽容的人恐怕也有想法。越想越窝囊,越想越痛苦,我的病情又加重起来,医生不得不让我全休,从此过起了病号生活。
  到我能够勉强上半班的时候,“肃反运动”已经接近尾声了,到底抓了几个“反革命分子”,我连问都不想去问,从我自己被整的情况,相信同样会有冤屈鬼。只听说同处工作的一个人,因在辅仁大学读书时“破坏学运”,被保卫部门带走审查去了。这位身材瘦高说话和气的同事,是个地道的北京人,知识分子家庭出身,给我的印象是个厚道人。这样一个人会干出坏事来吗?我怎么也不敢相信。说不定又是一个政治运动的牺牲品。就是退一万步讲,有点所谓的历史问题,那也是年轻时的事,对共产党缺乏认识,人家现在表现不错,总不能死揪着不放吧。何况还可以改造嘛。
  我是1954年从部队转业的,旧军装还没有彻底脱掉,地方机关是怎么回事儿,更没有完全闹得一清二楚,当年就被狠狠地整了一通。别提心里有多么别扭了。这时我又情不自禁地想起部队来。在我当时看来,比之地方某些人,部队机关里的人,似乎更好相处。只有在这时我才真正理解,部队的战友情意的可贵,可惜这已经不再属于我。现在更现实的是,病愈后下一步怎么办,是继续报考大学,还是调到新单位,反正我得离开交通部。我绝不想跟那些整我的人同在一个楼里。

  本文选自《中国作家人生档案》下册,金蔷薇/编,中国工商出版社,2001年3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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